第四章壶碎-《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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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笑听得眉毛一拧,然后觉得也未尝没有道理——他姓古的一个大男人好意思比武招亲,自己难不成就不可以上台打擂?

    环子却越说越兴奋:“然后,人抢来了,那些女子还不要跟着你追?你妹妹我别的帮不了你,等那些姐姐追来了,我就把那小子藏了。剩下那青山绿水,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的不又都是你的,可着你挑了?”

    她这一突发奇想,田笑不由听得个悠然神往。只觉如果真能这样,倒也相当热闹好玩。

    他唯一算不准的是:自己究竟打不打得过那个古杉?可先别管这个,想一想乐乐难道不成吗?

    只听他笑眯眯地道:“那倒也不错。可你说把古杉交给你。他那么大个人,你该怎么藏,又藏在哪里,带上个比武召亲的男人,你不害怕起鸡皮疙瘩呀?”

    环子却早已神游物外,一只小拳头支着下巴,把小下巴都已支出一个坑来。“没事儿,谁叫我是你妹呢。这两天,我就光想着他……他呀他……该是何等风神?竟值得这么多姐姐们抛头露面,羞都不顾了,跑过来追。这真是、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事,说书先生也编不出来的,比戏台上的还好看。所以你不用客气,我也不觉得太委屈的……”

    田笑轻轻一哼,环子还没回过神来。

    田笑重重地又清了清喉咙,环子才觉出不对。她抬起眼,看到田笑正一只眉毛高一只眉毛低地乜斜着自己,脸上不由腾的一红——她回回嚷着跟田笑做小时,脸上都没这么红过!

    田笑一时心中酸辣杂陈,哼声道:“那是!你抱着那块什么玉,也就再不用念叨着跟你田哥做小了……说别人不怕羞,我看你是连羞字都忘了!”

    他正要摇唇鼓舌,抓住机会痛斥这小妹子见色忘义时,却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二,再给我来一碟红油肘子。还要一大盘牛肉,一大盘羊筋。”

    田笑侧头向那发声处望去,只见小店靠里的阴暗暗的墙角下,正坐着一个老人家。

    这小店儿不大,那老人要的东西在这只有三五张桌子的小店里,可算得上好菜了。也不知以他那干巴巴的身子,要这么多菜吃不吃得下。

    那老人身边就是油腻得看不出本色的墙。那老人也脏了吧叽的,看着不比那墙清亮多少。田笑只看得着他个后脑勺。只见几根花白的头发,稀稀少少,费力挽了个鬏,用一根筷子把那鬏儿插着。可惜他头发太少,那筷子随着他的小脑袋的摇晃,颇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危势,映着他的细脖子小肩膀,颤悠悠的只觉荒唐。

    环子回头一看,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酒馆里现在就只田笑、环子和那老头儿两桌客。田笑向那老者桌上望去。好家伙!只见那不大的桌上,堆碗叠盘,已不知放了多少个菜,那盘子都撂起到三层了,居然还要加!

    瞧那老头的样子,肚子瘪瘪,脖子细细,也不象什么肚大的主,偏饿死鬼投胎似的,好象吃了这顿就没了下顿了,上奈何桥前要抢着填满个肚子,好让那肚子涨得突起来隔断那黄泉路。

    他一只黑手里一双筷子翻翻拣拣,在十几个盘子中间逡巡来去。看脸上那神情,竟有一代名将沙场秋点百万兵的气概。

    后面那小二应了一声,与掌柜的皱眉互看了眼,看样子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担心。

    他们高兴的是这么大点儿个店一个月也难得做到什么大点的生意;担心的却是,以那老头的穷酸样儿,不知最后付不付得起这桌菜的菜钱。

    红油肘子是凉菜,有切好了装了盘的,小二先端着一歪一扭地送上来。

    他正打了主意要开口叫老头儿先把帐结了,还在想这话该怎么说,绞得**都疼了,一条腿也更跛了起来。他心思沉重,路走得越发歪歪斜斜,眼看走到那老头儿桌边了,眼里望着老头才要开口,脚下不知怎么一绊。田笑只觉得眼一花,却见那小二突然失了重心,直向那桌子上撞去。

    他一个残疾人,本就控不住脚步,这时一跌,手里还端了个盘子,另一手疾忙向桌上一支,才勉强支住。可手里盘子已经落地,地上本来就滑,再溅了红油,那小二两腿挣扎了下,终于还是滑倒。

    田笑心慈,才待伸手过去扶那小二,却听那边那老头子一片惊呼:“我的壶,我那可怜的宝贝壶!”

    原来刚才的碎响之中,不只那盘红油肘子落地,桌上一片盘倾杯倒,连同的还有那老头儿自带的一把紫砂茶壶。

    只见那老头儿颜色大变,人一下从凳子上溜了下来。他腿短,本够不到地。这时整个人都快闪了架似的,哭丧着脸,居然趴在地上去捡他那壶。

    可那壶已碎成无数片。他就这么拣着,拣一片脸上伤心之色就重上一分,渐渐渐渐,都涕泪纵横起来。一双手一片一片归拢着那紫砂壶的碎茬儿,口里如丧考妣地哭了出来:“我的壶啊!你跟了我一辈子,传了祖宗八九代,两三百年头的紫砂壶啊!你居然,居然,就这么个被个笨伙计给撞碎了!”

    再没有比一个老人落泪大哭更让人惊慌失措的了。那边那小二早忘了自己的疼,爬起来站在那儿发呆。后边的掌柜的本来一脸怒色,怒于这伙计的不争气,心疼他那盘红油肘子,这下也被吓得忘了。

    却见那老人突地一怒跳起,打了那伙计一巴掌,直蹦蹦地就蹦到那板凳上,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拍,拍得桌子杯摇盘响,那撂得三层高的盘子再度遭劫,被震得乱成一片。

    重响声中,却夹杂着那老头儿的一声低哼,原来他手里还沾着紫砂碎片,想是一拍桌时割着了自个儿。却见他眼冒怒火,瞪向那小二,口里大骂道:“你知道我这是什么壶吗?卖了这小店加上你和掌柜的两个也赔不起!这壶可是紫砂极品,三百年前大宋隆庆年间的,我用它喝茶也喝了六十多年了!放水一年都不得馊。我心疼得从来就没洗过,每天一壶上好铁观音——不洗它是为了养这壶啊!那一撮铁观音可比你这整桌的菜都要贵。养了这么些年,壶里面的茶垢结得总好有几分厚了,那可都是茶精!偶尔缺了那极品铁观音了,我不爱喝别的茶,就是倒上一壶白开水,也沏得出胜过别人家千百倍的好茶来。你个混蛋,居然、居然这么着就给我撞碎了,我一辈子的心血啊!”

    只听他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一辈子,我什么也没干成,什么也没积下,就剩这一个壶。本以为壶里乾坤大,茶中岁月长,也不图什么了,就指着这壶可以陪我这一世了。可你,可你竟然把我一辈子的成就都给毁了。”

    那小二一时满脸惶然,后面的掌柜的也给吓住了。小二哆嗦着嘴,想要道歉,可他小门小户的,一辈子没见过稀奇玩意儿,一辈子也没闯过这么大的祸,挣了半天,都挣不出一个字来。

    那老头儿神情大悲,连这边的环子看过去,都不由心底愀然。

    那小二与掌柜的正惶愧无地时,田笑本也迷蒙着,正替那老者惋惜,可眼光一转,却见那小二与那掌柜的正急得对视失措之际,那老儿苍桑悲痛的眼中忽滑过一丝狡狯的得意。

    田笑是什么人?江湖他走得多了,这些下五门的伎俩有什么想不到!

    他一时不由心下了然。

    他又盯了那老者一眼,更加觉得自己判断不错。那老头儿年老成精,此时即做戏子又做看客,欣赏着自己的表演在别人心中带来的效果。环子还在替那老者痛惜,田笑却已察觉原来那老头儿才是个老狐狸。地上惊惜失措的、觉得做错了事的闯了天大的祸的小二与掌柜的才是两只怯懦的绵羊。

    田笑鼻子里一笑,眼珠子一转,冲环子叹了口气,就题发挥道:“唉,说起这壶的事,看看只平常,其实平常的壶里确实藏着好多宝贝的。这老丈的茶壶且不说了,原来我家里也有一个宝壶。”

    环子突然听他打岔,不由大奇。

    她回过眼,却听田笑叹道:“我那个却是个尿壶。”

    环子“扑哧”一下,差点没乐出来。

    只听田笑继续道:“……我家原在开平府那块地儿。那里本是个贫瘠之地,原来也曾膏腴过,可惜耕作太勤,伤了地力。说起我家那尿壶,可是从我爷爷的爷爷的太爷爷的祖爷爷的不知哪辈子的爷爷就用起了。那里面尿茧结得那叫一个厚啊!一壶清水倒进去,都能泡出比哪个壮劳力的尿都浓上一千百万倍的尿来。方圆百里,再没有人家比得过的。偏那年开平府大涝,涝后大旱,旱后缺肥,这样下去四乡里只怕要饿死人了,还是我爷爷把那壶借了出去,一家一家人捧着拿它接了清水轮流浇地。你猜怎么着,那壶里的肥力那叫个壮!那一年庄稼长得那才叫个旺!本来是个灾年,没成想最后却成了个丰年。多少人丰衣足食,过得了那个年,没有卖儿卖女,出门讨饭,就全靠了它了!那壶由此被乡人供着,年年烧香舞狮子地拜。可惜太出名了,后来不知被哪个不成材的偷了去,偷去也不知做了什么用场。我想,不会是做了茶壶吧?”

    他这里一边厢讲,一边厢冷眼促狭地看向那边。

    环子也是个机灵的,这一年来随田笑行走江湖,无所不至,也见多了骗诈之道,听着听着不由就笑了起来。

    田笑本是要点醒那店伙儿。这时往那边望去,却发现刚开头那话声似乎还传了过去,店伙计脸上显出像听到了。可接下来,那老头子往这边望了一眼后,自己声音枉说得再大,不知怎么那掌柜的和小二都象没听到似的。

    田笑一惊,口唇一撮,已用上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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